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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8/31 14:26:00

她有一个独特的名字——唐嫦娥,那个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。她的一生,与月亮也有不解之缘。

照片里看,嫦娥眉目清秀,温婉中透着几分英气,她是有主意的女人。年,在丈夫去世十年之后,她在儿孙簇拥中,安然长眠。他们一起生育了六个孩子,两个夭折了,两个儿子和孙辈,至今仍住在他们的祖屋里。春华秋实,屋上的瓦松也遵循着四季的时序,代谢枯荣。祖屋有多年的历史了,青砖灰瓦,两侧有高高的马头墙。

祖屋的旁边,便是三多堂——石塘村里最古老的祠堂。三多寓意多子、多孙、多福。从门口窥探,庭院深深,正厅中摆放着牌位,两旁张贴着鲜红的楹联,可见后世家风延续,子孙念祖。

古人常以门槛高低显示家族的兴盛程度,三多堂的门槛,是村中最高的。门槛左侧,有一口井,是石塘村的祖井,距今已经六百多年。井水不枯不盈,清澈甘甜。附近居民仍习惯汲取古井之水为日常之用,包括唐嫦娥一家。有时候,历史就是依附在生活的细节上延续的。

石塘村素来以古井多而闻名,共有40余座。屋舍环井而建,井为公用。这种规制脱胎于商周时期的井田制,“古者井田,九顷八家,环而居之,一夫食一顷,中一顷树蔬凿井,而八家共汲之。”

“唐嫦娥出生于年,辛亥革命已过去5年。旧制度被打破,新制度未形成之时,往往是乱世,匪患严重、礼崩乐坏。客家人的基因里,自有一种对命运、无常的无畏无惧。她只是自在的生长着,活泼热忱,少女时期还跟父亲学习辨认草药,颇通医理。

她的娘家与石塘村相去不远,皆在锦江西岸。锦水悠悠,青峰叠翠,村落点缀两岸。顺流而下二十公里,便是闻名的丹霞山。赤壁临江,“色如渥丹,灿若明霞。”锦水如带,在山间温柔的蜿蜒,山脚下翠竹摇曳,不时可见翘角飞檐的庙宇,悬在山涧,令人称奇。丹霞山下,村民们与之日日相对,也就不惊不喜。

丹霞晚霞

石塘村的北面,苍山绵延,一直到韶关南雄,山脉名大庾岭,南岭五岭之一。南岭构成一道天然的屏障,阻挡了敌人的入侵,同时也是客家人迁徙的重要通道。

所谓客家人,是指原籍*河、洛阳一带的中原汉族,在东晋战乱之后开始南迁,并形成自己“独特身份”的居民。客家人的迁徙,持续了近一千年,可谓波澜壮阔。胼手胝足,筚路蓝缕,把宗族信仰、语言装进行囊,一路向南。古代进入岭南的四条古道中,有两条需要翻越大庾岭。石塘村的先民,女人唱的月姐歌,亦是踩着古道而来。

漫步青石古巷,曲折幽深,颇有山重水复之感,转角处,常常能与雕梁画栋的宗祠不期而遇,无一例外,为李氏先祖所建。

据族谱记载,明朝洪武年间,福建上杭人李可求,携家众经江西南来仁化安家落户,他们在平阳处挖泥制砖、砌建房屋。房屋建好,泥坑积水成为池塘,而被挖去泥土的大坑下,显露出石质地层,石塘之名由此而来。延续至清咸丰年间,形成了千家村的规模。石塘村的历史可以追溯至更早。

过了及笄之年,唐嫦娥嫁入石塘村,也成了村里的民间医生。在当地,有一流传极久的习俗——月姐歌。

月姐歌(摄影:龙全明)

每年八月初一开始,华灯初上时分,石塘的女人们便聚在一起唱歌,一直唱到中秋结束。月姐歌女唱男不可唱,至于从何而来,没有文字记载,只凭当地女人口传心授。在中国古代,通常要求女子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裹小脚,足不出户,遑论聚集唱歌。石塘村这样“出格”的习俗,实在罕见,也实在可爱。

贻德堂是村里最恢弘的祠堂,高墙飞檐,堂皇美观。夏日午后,我在祠堂里遇到正在乘凉的李姨,她随口哼唱了几句。曲调柔美婉约,歌词绵密,完全不似一般乡野山歌的粗犷。“以前的女人都是压低了嗓子唱的,声音低而细。”李姨报以羞赧的微笑,四十多的人,眉目间仍有柔情。

徽派的马头墙

关于月姐歌的来历,当地有一则美丽的传说。唐时期,深宫寂寞,为宣泄心中的忧愁,宫女常常轻哼小曲,对月诉衷肠。一位名月莲的妃子,因不满宫廷的生活,逃出皇宫,一路南下,流落石塘,被村民救起后定居下来。闲来无事时,她便将宫廷小调、女工技巧等教给当地女人。村民们称这种小调为“月姐歌”并代代相传,也逐渐形成八月中秋歌月姐的传统。和所有民谣一样,她们唱时令节气、耕耘织造、人情冷暖、世态炎凉、柴米油盐、人生百态……

每年秋意渐浓,稻谷收入粮仓之后,女人们开始装扮月坛,摆起八仙桌,设香炉,并摆上柚子、龙眼、糖果等供品。在祠堂内正中的神龛和柱子上,还要贴上对联。

她们迎来属于自己的时间,沐浴更衣,焚香祈祷,打扮一新,聚到祠堂。月姐歌分为接月姐、迷月姐和送月姐,中间穿插游戏、舞蹈,可随性发挥。迷月姐环节,她们还会对歌,相互比一比。唐嫦娥天资聪颖,又有一副好嗓子,不出几年,便成翘楚,常常拔得头筹。既是女医生,又是歌神,她在村里逐渐赢得尊重。

贻德堂处处都是文化杂糅的痕迹,无意间记录了李氏祖先的迁徙轨迹。翘角峥嵘的马头墙,属徽派建筑风格,但进入这些房子内,其梁架、藻井等结构却带有浓郁的闽南特色,一些壁画中,又有大量客家元素。这种杂糅并不多见,有一种兼收并蓄,海纳百川的气概。

明清的祠堂,当代的人,唐代的歌,在某个灯火阑珊的时刻,我把眼光投入过往的深处,有一条影影绰绰,时明时暗的线,人的记忆固执而顽强,从未断过——我们的文化从来都是这样传承的。

唐嫦娥嫁过来的时候,石塘村口的双峰寨已经建成了,那场惨烈的战争,已经过去近十年。但记忆,在更早的时候已根植于心。

双峰寨是石塘村口的防护堡垒。清朝末年,村民为备战而建的——石塘村是南撤的太平天国*必经之路。这座呈长方形的,用石灰石以及青砖再加糯米、*糖、石灰浆砌成的建筑,有一个主楼和四个炮楼。始建于光绪已亥年(公元年),历时12年,资金由村民筹措。生于乱世,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,村民们近乎不惜一切代价。堡垒内设有水井、房屋、粮仓,可容纳一万人,也就是所有石塘村的村民。

双峰寨(龙全明/摄)

这座堡垒真正派上用场,却是在年。南昌起义失败之后,朱德和周恩来的部队一路南撤,在途中发展中共*员。他们翻越大庾岭,途径石塘村时,留下8名主力,在当地进行土地改革,宣扬共产主义。年,国*与红*在双峰寨发生僵战。余名当地村民和8名中共*员,撤入双峰寨内,屯粮万斤。双峰寨被国*层层包围。这一僵持,持续了整整九个月。寨内民兵近乎弹尽粮绝,依然拒不投降。期间,围*出动飞机进行轰炸,双峰寨依旧屹立不倒。

半年之后,寨内死伤人数达余人,天气炎热,死者只能就地掩埋,尸体腐烂的气息弥漫着寨子。岭南潮湿多雨,雨水冲刷,尸体的血水流入地下,污染了井水,也把寨外的护城河染红了。瘟疫,还是爆发了。饮用井水之后的人出现腹部肿大,脸色蜡*的症状。剩下余人,一半因瘟疫丧生。指挥官最终下令,强行突围,来人最终仅有50人生还。

位于村口的双峰寨内部结构

不身处其中的人,不会明白真正的惨烈,那是一种将人性逼至绝望边缘的惨烈。在研究客家人的时候,有一个词常常被提到——“硬颈精神”,按照客家人自己的说法就是,“脖子硬硬,不会转弯”。

我们这片土地,一层一层,都是悲伤,但活着的人只能继续活着。消解悲伤,获得勇气,男人有男人的方式,女人有女人的。

百年风云弹指过,双峰寨依然站成一根笔直的脊梁。松风拂面,我心底不经轻声问:那些死去的人,又是谁的父亲,谁的丈夫,谁的儿子,谁的春闺梦里人呢?那些妻子、母亲、女儿,会在八月的夜里,低吟浅唱,把心里的哀愁和思念托给月亮吗?我想会的,她们在这样的吟唱里获得喘息,然后把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。

唐嫦娥常常一边给人治病,一边教人唱月姐歌,尤其是丈夫去世后的十年,几乎从来没有闲着过。她们一定在某个时刻,感谢过祖先的宽容,为她们留下这扇透气的窗户,不至于把鲜活的生命,活活闷死。

我常以为人是一种容器,盛着快乐,盛着悲哀。但人不是容器,人是导管,快乐流过,悲哀流过,导管只是导管。歌声如水,明若月光——我想,这大概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艺术,雅的、俗的,否则生命是一口枯井,清冷而了无生趣。

素材来源:本文摘自文旅中国丛书《乡愁里的广东》,作者许伟明、余婷婷,未经许可不得转载。文章原标题为《丹霞听歌》,作者余婷婷,摄影余婷婷,部分图片来源于仁化旅游、韶关旅游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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